荒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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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只有戀火掀起時如沙暴一般摧枯拉朽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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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欣欣把名聲玩壞了,挑了個香港僑生嫁到香港,丈夫作生意開國際貿易公司,她每天送孩子老公出門,就邀人逛街喝下午茶、搓麻將,一直到四十初頭,發現罹患子宮頸癌第二期,馬上動刀把整個子宮連卵巢拿掉,幾個療程作下來,剛開始人瘦得像鬼,待控制好病情,身材又像吹氣球般大三倍,樣子快接近沈殿霞,為此她總在魔鬼式的減肥中,還特地作了微整型,繡眉毛紋眼線,電波拉皮,連在家都是大濃妝,整個人像過氣的老明星。欣欣病後一直在情感的懊悔中,如果當時她不要在幾個哥們身上找掩護,或許H不會躲著他。那年初見面時,大家都才十七八歲,她看到H雙眼一片白霧,連那人的樣子都沒看清楚,就完蛋了。愛到底是什麼?太讓人害怕了,只有轉移目標,跟一大票人玩在一起,只要能看到他就好。而越是這樣,他的臉越冷越硬,她常騎著腳踏車在田野中亂走,繞一大圈就為經過他家,明知經過也不會看見,痴望著他家的房子,或者房子裏溢出來的燈光,在家等他騎車而來通常是空等,他經過的次數實在太少,等到他的身影出現,她只能躺回床上,淚流不止。她知道他不是為她來,每次只要意圖靠近,他便閃躲。如果如果,H願意愛她,那麼她的人生也不會連同子宮一起爛掉,她的病可能都因此而起。在懊悔中把所有過錯推向一個人,而這個人不用作什麼,就把她的人生摧毀了。這種追悔是她能認同的,經過選擇與淘汰的唯一理由,在絕望中還能發出微光,彷彿洗淨了一切,雖然有可能是自欺欺人。
 A找過她幾次,要求見面都被她回絕了,她完全能體諒憶憶變得越來越暴躁與不講理,姐姐有時對她十分尖刻,她到美國後完全變了一個人,連長相也變醜了,以前她是不管在哪一群中都是最漂亮的那個,現在是在哪一群人中都是最平庸最潑辣的那個,愛錢愛計較,她不快樂,她覺得她的人生是個失敗,她完全瞭解。
 「我昨天倒是打給H,聊了好一陣,他問的是弟弟。」憶憶說。
 「就說他是GAY,弟弟也是。」
 「那時弟弟才八九歲,不可能。」
 「可能是同志相惜吧。」沉默的楚楚這才出聲。
 楚楚長得很淡,秀氣的臉小小的五官湊在一起卻有股英氣,有點像清水美砂,她先愛過女人,再愛男人,在接近結婚時,發現他年少時跟女孩生了孩子,孩子都快十歲了,還不願結婚,而且一直瞞著她,最不能忍受的不是欺騙,而是分手暴力。男人揍她,然後跪在地上懺悔,再揍她,一直揍到她腦震盪送急救,最後只有報警處理。男人被限制活動,還是不放過,她躲他十年,後來他終於結婚才放過她。楚楚快四十成為公開的女同志,跟T住在一起已經六七年,激情漸漸轉為親情,因為作息不同,晚上分房睡,同志的愛情一樣會萎縮荒蕪,楚楚最近把心思放在照顧貧童上,她學的是社工,最後變成慈母。
 BI像沙塵一般微小,肉眼難以判別,只有戀火掀起時如沙暴一般摧枯拉朽,楚楚遇見的T都是鐵T,會把啤酒罐捏爆,敲斷酒瓶自殘的那種,遇見的男人也是恐怖情人,為什麼會這樣,大家都怪BI男女通吃,無忠誠度。其實楚楚都是被動,如果說對性別的包容度大,而形成這樣的致命傷,那種致命的牽扯很難說明,沒有人一開始就是BI,許多人是情緣坎坷不得不然,或者他們對所有的愛開放。若說楚楚有什麼致命的吸引力,那就是她像海綿般柔軟,以至什麼都不確定,都有可能性。有人有追愛狂,楚楚只有被愛狂。
 「有一次,我們在郊外的小路相遇,他突然煞車……」楚楚像說夢話一般,眼睛變細了,聲音小得聽不見。
 「原來他……」
 楚楚清晰地記得那天,快滿十八的夏天,馬路上的柏油都融化,一個又一個黑疙瘩,腳踏車好像行走在麵團中,車輪微微下陷,馬路上交錯的車輪痕跡令人迷亂,酷熱的夏陽曬得皮膚刺痛,這樣的陽光可以曬死人,楚楚心想著,她戴著草帽穿著白色長袖上衣藍制服裙,一路騎往附近的樹林躲避陽光,這一帶是一片原始森林,熱帶植物密佈,古木遮蔽天日,裏面蔭涼,她可以在這躲幾個小時,直到太陽下山才回家,穿過樹林的小溪水流不盛卻清可見底,有小蝌蚪、透明的小蝦,有一次還看見水蛇,她把手探入水中,冰涼沁心,乾脆連鞋襪都脫了,這時聽見腳踏車的車鈴聲,好像是頻頻警示危險,然後踩煞車停在她的身邊,那車鈴與煞車聲,不用看就知道是誰,當她抬頭時,四目交接,她應該閃躲,卻勇敢迎接他的灼灼目光:
 「水裏有蛇,很危險!這一帶青竹絲特別多。」
 「我知道,我看過,只要不驚嚇它們,它們不會傷人。」
 他們就是這樣聊起來,樹林中像另外一個失樂園,只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,有時靜默,有時相視而笑,一起走入森林的最深處。之後常常約好似地在樹林中相遇,那時的楚楚很中性,跟男人在一起是女人,跟女人在一起自然成為婆,BI太迷亂了,他們的戀情更迷亂。但那時的楚楚還沒有喜歡任何人,他只喜歡跟H在樹林中聊天、探險,他大她好幾歲,卻比她更像孩子,爬到樹上睡午覺、或者學泰山喔伊喔,抓著樹籐想飛到另一棵大樹去,沒想到樹藤斷了,摔坐在地上。楚楚想拉他起來,被他一把抱住。楚楚掙脫他,跑出森林。如果H再繼續追趕,把她逼到死角,也許他們會在一起,但H也是個被愛狂,他不積極追求,只等著被愛,兩個被愛狂在一起,像沙丘疊上沙丘,一虛幻加虛幻,所有的不期而遇就此中止。
 於是就有冷峻將斃的表情,H常常騎車在她家周圍繞來繞去,可是她知道欣欣喜歡H,基於某種潔癖與道義,她一定得抗拒。種種可笑的堅持,她選擇跟女孩在一起藉以了斷H的心,然而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H,也許有,但那時的她尚且不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,年少的心無界限,無邊際。
 那一年適逢四年一度的迎媽祖大拜拜,之後是為期五天的祈安醮,祭典期間,全鎮動員,小學生扮仙女、蚌精、觀音,中學生練八家將、宋江陣,大學生則舞龍舞獅,各陣頭藝閣繡旗爭奇鬥勝,迎媽祖鬥鬧熱的重頭戲是旗號與藝閣,郊商出陣頭必有旗號,大家在旗面上各出奇招,名符其實地鬥鬧熱,各個陣頭、各種行業,藉機炫耀,極盡奢華之能事,有時旗面之大,數人方能扛行,這樣的旗隊有幾十幅,令人眼花撩亂。還有那扮演神仙故事、民間傳奇,教忠教孝的藝閣,因有專人設計,服裝與裝置皆精緻炫奇,如同一小小戲台。當時九歲的鴻鴻因長相秀美被選定扮觀音,他身著白袍,眉間點觀音痣,坐在蓮花座上雙手合十、扮相絕美,大家跟著觀音座像移動,如痴如狂的像粉絲追星,只為能挨近一些擠得你死我活。那個祭典大家彷彿著魔般,追著迎神隊伍跑,凡人因炫麗的扮裝而具有戲劇效果,每個人都在那齣戲中,那些個被神附身的乩童不停地用釘錘搥打自己的身體,血花四溢,人們的心因此洞開,有的跪地膜拜,有的大聲哭喊,憶憶、欣欣流著眼淚祈求「神啊!給我我要的愛,就算看我一眼也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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