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神少年

 島上群獅到齊,

沖水椅

,盧幼庭瞧得驚訝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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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盧成金、盧庇達卻像沒事人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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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不膜拜也不驚慌。盧幼庭知道風獅爺顯靈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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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朝風獅爺跪拜。瓊林風獅一吹氣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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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一團軟的、暖的氣流兜著盧幼庭轉,

餐飲冷藏櫃

,不讓他跪。
 盧成金早婚,二十未滿已為人父;盧庇達十來歲時,高壯魁梧,兩人喝酒聊天,更像兄弟。七○年代末,盧庇達領妻兒遷居台北,那時,盧乃斌已國小畢業,雖沒跑遍金門各村,但踏履莒光樓、古崗湖、榕園、太武山等名勝,如同沙地行走,一步步,都印得深刻。
 晚餐後,廳堂開一盞日光燈,淡淡光影、暗暗移動,隨著盧成金跟盧庇達的言說,而越走越遠。盧乃斌放著房內書桌不用,搬來板凳當書桌,坐在房門寫功課,問他怎不進房內,盧乃斌說屋內熱,而藉著廳內微光已足以看清課本。盧乃斌一邊寫字讀書,一邊聽爹、爺說話。我常懷疑,他們說的不是金門,也許爺爺、爸爸距離童年太遠,不能用八歲的腔調,說一個八歲的金門。他們說的,是三十出頭、跟六十幾歲的金門……彷彿書法課,我描摹顏真卿,老師卻說是柳公權。晚餐人多,他們不說話,刻意留到七、八點,我必須警覺,頭臉不能偏移書本,只耳朵跟心,步步挪近。
 盧成金點菸,望大廳。神案前三柱香,媳婦張巧璇剛剛點上,案旁牆上,掛著盧幼庭遺照。盧成金感嘆地跟盧庇達說,可惜你爺爺死得早,不然就可以聽聽他的說法。盧庇達雖懷念爺爺,卻說爺爺八十高齡,就算不是人瑞,也算長壽了。人壽有期,世事無疆,若人壽一直延續,最後能到達清明境界,如神祇?盧成金父子無言。
 盧庇達說砲彈無眼,只能說是命;盧乃斌聽出端倪,才昨天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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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一九七四年八月廿三日,中央為紀念一九五八年「八二三」戰役勝利,於鵲山舉辦勝利紀念碑揭幕,中共或遣水鬼得知消息、或蟄伏的間諜通報,中共為報復金門豎立紀念碑,十天後,在白天濫射。中共多在夜裡擊砲示威,白天砲響,如晴天霹靂,盧成金看見天空多出好幾顆太陽,喊聲巧璇。媳婦應聲時,砲彈已鑿了天空幾個洞,天,漏氣一般,咻咻作響。張巧璇拉走廊下翻閱新課本的兒子,奔進側門十來公尺遠的防空洞。後浦居民陳清與剛升小三的孩子吃過午餐,進育樂中心看電影,雙雙炸死。
 開學不久就發生不幸,校長帶領師生默哀。下課,盧乃斌經戲院,見士兵搬補屋瓦、水泥,修補屋頂幾個大洞。戲院門口張貼著下一期電影海報。下一期之後,還有下一期。盧乃斌想,縱使砲彈繼續打,電影卻始終要看的。盧乃斌好奇陳清父子在什麼情境下死掉。若播放蔣光超喜劇,正大笑時,正砲彈來……若播放狄龍或姜大衛的武俠片,俠士能預感砲彈來襲,停止演出,看一眼台下的父子?俠士大喊「看招」,劍掄出,炸彈落,電停,戲院黑嘛嘛,俠士還殘留影像在螢幕;劍招必定還是使出了,只是沒人看見。
 盧乃斌課後與同學談論。如果電影沉悶,死去的學長正打瞌睡,不知道正臨爆笑情節、不知道有劍招,更不知砲彈來。他的靈魂肯定還遊走戲院,累了,就坐在他死去的位置。同學說完,嗚嗚鬼叫,都說以後不上育樂中心看電影。大家笑完卻沉默。沉默時,這些情節在腦海裡搬演一遍。這不是書本上的故事,而在昨天發生,明天可能再降臨的悲劇。一同學打破沉默,不愛說了啦。盧乃斌臉一呆,再興奮大喊,你說方言。同學愣一下,又啊又嗯地說這不算。哪能不算,盧乃斌硬是索取一張榮譽券,上頭印著「請說國語」紅色標籤。老師每人發下五張,同學彼此檢舉,學期末檢查。
 陳清的兒子叫陳居正,高盧乃斌一個年級,盧乃斌想,不知他死時,口袋還有幾張榮譽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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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九月初,是天地人最和諧的季節,高粱、花生、玉米已收成,蟹跟蚵漸漸肥,白天微熱,入夜清涼。前一年,也是九月,盧幼庭祖孫三人就中庭吃花生喝酒。八點過後,盧幼庭瞧瞧盧成金、盧庇達,以及搬一張板凳當書桌,卻已伏睡的盧乃斌,鼻不通、喉不順的症狀竟都沒了。晚霞收,初三的月像眉,越化越淡。鳥不叫、蟬不唱,紡織娘吱吱喳,白天蒼蠅如傘兵整營跳下,夜裡蚊子單兵突襲,總歸自然。
 盧幼庭聽盧庇達提起林厝親戚林天賜,不知何事潛伏海邊,哨兵誤為中共水鬼,開槍射殺。逃兵持槍闖古寧頭,挾一對祖孫當人質,軍隊包抄喊話,士兵絕望,射殺婦人、少女,再開槍自盡。
 盧幼庭暗嘆息。兒孫談死亡,卻不知我追蹤死亡已久,而今換死亡追緝我。
 盧幼庭想起他視為兄長的林乃斌。五十年了,我陪爺爺到瓊林祭拜風獅爺,你意氣風發談革命,神采飛揚提風獅爺顯靈,救回你瀕死的母親,然今天,神都去那兒了?後來,我從你母親的故事推敲,若有神,必在死、生交替的剎那。
 為了找神,為更瞭解人,盧幼庭總搶先,追砲彈。
 一九四九年兩岸對峙,彈擊少,四年後,九月三日下午三點,中共趁東南亞會議召開前,企圖施壓與會各國,影響會議,以奇襲性火力,轟燬金門水頭海面的海軍艦艇,砲兵軍旅分置廈門東海沿岸、蓮河、深江等,朝大小金門射擊;俗稱「九三砲戰」。
 盧幼庭肩負民防隊協防任務,堅持彈著點在什麼地方,就趕到那個地方去。盧幼庭與炸彈、與神,比快。一回砲襲,盧幼庭躲壕溝,士兵尋掩護,朝他奔來。盧幼庭揚手,示意他,要快、要更快。士兵朝他笑,左手扶鋼盔、右手持槍,腿沒停,快步跑。近了,快了,快呀!盧幼庭瞥見士兵身後一顆火球,他瞪大眼睛,火球瞪大它的火,咻一下、噗一響、爆一聲,士兵不見了。神也不見了。
 村民引導下,盧幼庭找到遭砲擊受傷的人。真死了嗎,說不定還存一口氣?年輕人如捲蝦,蜷臥地上,眼微睜,還張望;嘴半開,似說著喔。臉上滿泥血。警察趕來,問他,真死了?盧幼庭點頭,抹淨死者臉上污泥,闔上眼皮,揉了揉下巴,闔上嘴。年輕人無論如何不願意閉嘴,是喊痛、抱怨,還是不願放棄,死前向神最後的祈求?
 盧成金警覺到父親沉默,雖知他不該再抽菸,但沒阻擋,訝異他今晚抽菸卻不咳。
 盧幼庭忽問現在幾點?八點,來回瓊林一趟,該來得及宵禁前回家。盧成金、盧庇達吃一驚,料到盧幼庭有事,未違逆,盧庇達騎三輪車載爺爺、盧成金騎腳踏車在前,邊騎邊按鈴噹示警。盧家三代任職縣府,熟地方駐軍主官,遇盤查,交代幾句,也就放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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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弦月於西邊,留一盞寤寐,漸漸消沉。島小、路窄,卻因黑魅,無限擴大。微風吹過荒路,七星構北斗,繁星燃銀河,祖孫三人沉默不語,盧成金抽空,點三根菸,交與盧幼庭跟盧庇達。夜黑,一點點微光不足以映照荒野,卻能知道誰正抽著菸。盧成金轉向盧幼庭兩人,深吸一口,菸燃燒,如火炬,照得臉孔紅撲撲,如一顆紅蛋。盧庇達看得大笑,邊吸菸邊轉動,如一個火圈。盧幼庭被兒、孫逗得笑顏逐開,吸住一口菸,頭左右擺,像一頭獅子張牙舞爪。三人抽幾根菸玩,瓊林也就到了。
 盧幼庭說,有一件事須與你們說,瓊林風獅爺是由先祖盧其清點眼開光。盧成金想,這事在家說即可,何以趕夜路到瓊林,盧庇達同感困惑。我不知道為何得親臨瓊林說,那是忽然趕到的急念,一個聲音說在耳邊、蕩在心口,說著走啊到瓊林,快、快呀,再遲,就來不及。那像以前趕赴每一個彈著點,翻尋斷手、斷腳,找尋可能的生命跡象。我並張望神可能蒞臨的線索,移開還燙手的磚頭,蜘蛛死活參差;推倒燒焦的大樹,蛇蛋窩樹根,有的焦、有的孵化。
 盧幼庭幾人驚動幾條家狗,狗吠,附近軍營的狼狗呼應,村民亮手電筒走來,崗哨派遣士兵探看,盧幼庭說沒事,拜神。出發急,沒帶香燭,跟雜貨店買了些。士兵勸阻,晚上了,上香就可,莫焚燒紙錢。兵、人、狗,一一散去,風獅爺前,只餘祖孫三人。
 盧幼庭仍聽到,快啊,再遲就趕不上,我已經來了呀,還能去那?盧幼庭又聽到,張開眼、快張開眼睛哪。盧幼庭心內焦急,我趕來了,也沒睡著,除了眼前風獅爺,還要看什麼?還能看見什麼?
 盧幼庭再看向風獅爺。發覺瓊林風獅爺說話了,且朝黑夜盡處,向一尊頭大身肥的風獅爺喊,快啊,再遲就趕不上。夏墅風獅曾遭駐軍破壞,盧幼庭聯合村民,起儀式,問訊,得神示,另造風獅爺。祂右耳高、左耳低,前爪縮、後爪短,四肢快速走,還是走得緩。歐厝風獅是石身,左臂被炸燬;古崗風獅眼大嘴大,一對酒窩也大;下湖風獅長年風蝕,臉模糊,剩一雙大眼睛,一眨一閃;西洪風獅滿身彈痕,跑過來,嘶嘶風起;東沙風獅愛吃油麵,來不及吞完就跑來,一吸吸,像鼻涕;東溪風獅被推倒後,村人未扶正,打橫移動。楊翟風獅體態福氣。下湖風獅頭抬得高高的,上觀星相、下庇信眾;成功風獅不像祥獸卻像人,雙耳垂肩;田埔風獅咧開嘴,露一對虎牙跟門牙。
 風獅爺多,盧幼庭納悶自己怎能一一辨識,忽見一尊風獅爺,日在額前、月在腹下,正是青嶼風獅。盧幼庭曾偕林乃斌尋縣誌資料,踏往島東,途中拾獲無主枯骨,歸葬青嶼。青嶼風獅對盧幼庭笑,盧幼庭就什麼都聽見了。
 島上群獅到齊,盧幼庭瞧得驚訝,盧成金、盧庇達卻像沒事人,不膜拜也不驚慌。盧幼庭知道風獅爺顯靈,朝風獅爺跪拜。瓊林風獅一吹氣,一團軟的、暖的氣流兜著盧幼庭轉,不讓他跪。
 盧成金看時間,已過九點,再不走就麻煩,轉身探向父親,見他陡然年輕幾十歲;拍了拍盧庇達,叫他看。盧庇達且看見盧成金沒瞧見的,說有一層光裹著爺爺。
 盧幼庭在光中,始終跪不下去,瓊林風獅說哪能跪啊,我這雙眼,還是你先祖開的光;夏墅風獅打趣,要跪,還得我跟您跪啊,您是我父親呢。歐厝風獅說修好我的左臂,要我跪、要我爬都行。楊翟風獅想瘦一些;西洪風獅滿意自己的彈痕,千萬別拿水泥為祂修補;東沙風獅糾正盧幼庭說,祂吃的是油麵,不是鼻涕。
 盧幼庭跟群獅大笑。盧成金父子見盧幼庭呵呵笑,質疑,沒手電筒照、沒菸抽送,光,打哪兒來?(上)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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