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談心-過於喧囂的寒顫(另一章)

 你以前也是那樣深情款款地看書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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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冰風一層層刮掉身上熱氣凍得你發抖……
 周末你到最喜歡的書店去,像往常一樣悠閒瀏覽,在那熟悉的喜悅當中卻有了點不一樣的感覺。拿起這本翻翻放下,又拿起那本翻翻放下。你檢視自己那微帶不安的新感覺,找來找去一時沒法定位,終於在那堆錯綜的感覺間找到了一絲線索:不是很強的,而是隱微的淡漠。對這些書,你不像以前那樣在乎了,代之以這些書是沒多少人(包括你自己)要的漠然,因為現在你幾乎只買電子書,指尖幾按「書」便到了iPad上,簡直連等都不必,除非那幾秒鐘的下載時間也算。啊,是的,你已經是個紙本書的叛徒,徹徹底底變節了!可是掃視書架和平放展示的書,淡漠中你又察覺到一點失落了什麼的惆悵:這些曾激起你強烈渴望的書好像一下子變成了等候秋決的死囚。這想法一生立即觸動連鎖效應,一陣秋意漫天席地而來,忽然好像不只是書店,而是原則理想傳統習俗一切都在蕭條敗落,盡頭就在眼前,只因你這無足輕重的讀者不再像以前那樣熱情。緊接你讓想像飛越時空(在書店裡你的想像力超強)看見了書店變得小而殘破(只差關門),擴展開去你看見整個人類文明化為一片瓦礫廢墟,你就站在廢墟間,冰風一層層刮掉身上熱氣凍得你發抖。然後你發現自己真在發抖,外面炎陽高張而書店裡冷氣冰寒,凍得你嘴唇發紫手腳麻木。於是匆匆走出書店,在人行道上找到一張靠背木條椅坐下取暖,愉快看人行道上繽紛的人群,仿似從惡夢中醒來慶幸發現世界完好如初,而書店門口許多人進進出出熱鬧就像以往,你不覺微笑,又想要回到書店裡去逛了。
 過幾天你在收音機上聽到阿拉巴馬州某鎮書店一家接一家關門,直到一家都不剩了(就像你那天在書店裡恐懼的),於是當地一個得過普立茲文學獎的女作家出頭和人合夥開了一家。女作家接受訪問說:「若你是個寫書的而卻沒書店賣書,怎麼辦?只好自己開了!」記者說:「抱歉得這樣說,可是現在我都買電子書。」女作家答:「好啊,原來你是我的敵人!可是老實說,身為作家,只要是讀者,不管你是買電子書還是紙本書,我都歡迎。至於我自己,我還是喜歡有家書店可以去逛的那種感覺。我不是個科技通,那種什麼事都在電腦上動動手指唸個咒就行的,方便是方便,我覺得太隔太遠簡直不太像真的,我需要不時就有出門的藉口,譬如去買菜、坐咖啡館、逛書店跳蚤市場、耙院子裡的落葉……」
 聽著聽著你覺得女作家說的就是從前的自己,不禁想到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長篇《過於喧囂的孤獨》裡那個專壓舊書廢紙綑包的敘述者漢嘉說的:「我讀書的時候其實不是讀,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,嘬糖果似的嘬著,品烈酒似的一小口小口呷著,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身體裡……」
 幾乎可以說你以前也是那樣深情款款地看書,先是虎嚥狼吞,漸漸學會了細嚼慢品。只是現在你已變節,不再有資格那樣說了。變節以外,你還不願承認的是墮落:現在你的iPad上有許多從網路書店下載的樣本書,因此你「什麼」都讀而且讀得飛快號稱幾乎所有新書都看過,就是因為止於第一章甚至不到一章這樣淺嚐即止的二十一世紀讀法,所以你什麼都知道一點,腦袋裡面一堆亂七八糟鬧哄哄,喧囂震天式的無知。而你斜睨自己家中數千藏書,算計哪些可以報廢,交由漢嘉去處理。他成天處理廢紙卻嗜書如狂,家中處處塞滿了書,連床鋪上頭都搭了架子堆書,害他睡覺時夢到書堆坍方把他壓死。你不能想像他三十五年如一日的熱情,他家裡那滿坑滿谷窖藏的書讓你不寒而慄──不,你不再是個藏書狂,你不能活在那麼多的紙本書裡!現在你每天都痛苦萬分地陰謀暗殺家裡書架上的每一本書。
 如果你在咖啡館 遇見自己
 你不會在咖啡館遇見自己,除非在量子力學的宇宙裡。然可以想像有一天走進常去的咖啡館,一眼瞥見角落那張你偏愛的桌子已經有人佔了,那人就是你。如果有靈犀相通這種事,應該就發生在你們之間了。也許就在你發現另一個你時,那個你也正抬起頭來。你們目光交錯,充滿了驚愕和好奇,同樣的想法閃過腦際:是你!怎麼會有這種事?然後不自覺間你已經移步過去,那另一個你也以目光邀你坐下。再一次你們目光相遇,這次在同一高度。你們同時發言:原來你是這副德性!讀到這裡也許你已經自動假設這兩個你是同樣年紀,有過同樣經歷,你們是一個人的兩個複版,在一個時點佔據兩個空間位置。若是這樣你們只能像同時播放的節目不斷同時說相同的話,交談便不可能。比較有趣的是另一個可能:你們來自不同時間,也就是你們並不同年紀(暫且不計較差幾歲)。比較年輕的你和比較年老的你互相好奇打量,一個驚訝自己記性之壞,一個詫異時間磨損的力量。你們交換歷史和未來,彷彿宇宙在這個時空切口釋出它過往來今的祕密……。然則你們會說什麼呢?會得到否則不會知道的智慧嗎?宇宙運轉的機制容許你們那樣相見交談嗎?如果那個機制容許無足於道如你我存在,為什麼不呢?不過,波赫士在公園板凳上遇見自己,然那只是一場夢;喜劇演員路易和童年的自己並坐屋外,然那是電視劇。還是要說你不會在咖啡館遇見自己,只是如果……,不免有許多可以想像。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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